2021/09/18 英國時間09:35 發於 三十六雨

雙天 (一)~(四)

  • 注意:第四章有微H,雷者自避;未滿十八歲不得閱覽,請自行離開網頁
  • 長篇,預計11~12章+番外

(一)

意識正在慢慢凝聚。本該是一片漆黑的世界,忽然有了一點點的光亮。
闃黑已褪去了一些顏色,變得矇矇矓矓的。
漸漸聽得到一些聲音。似乎有人在喊叫。似乎是痛苦的。
是誰。是誰在喊叫呢。為何痛苦呢。
細若絲線的一點點意識,斷斷續續,尚未覺察自己的存在,便已在思考著。
那個聲音,有些熟悉。
為什麼會感到熟悉呢。
意識稍微緩下了一些。
終於,他的意識問了自己,自己是誰。
吾是誰。

眼皮無法抬起。
他的身體好重好重,無法移動。他嘗試移動指尖,手指卻沒有任何感覺,未移動半寸。
他想發出聲音,喉間肌肉也全無反應。
他就像被困在這個軀殼內般。
會不會就這樣,永遠都出不去呢。清醒著,卻永遠與這副身軀斷了連結。
他感到恐懼。
他試圖靜下心來。
在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之前,那個聲音又傳了過來。
那個聲音確實存在。
在發覺他的身體與意識,終於連結接上了一點點之前,他的唇與喉已經聽從主人的控制,發出了嘶啞又模糊不清的一聲,幾不可聞。
「藐烽雲……」

挹天癒緩緩張眼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,裝飾精細的天花板,白色的漆,木色的雕刻。
他的手能夠移動了。他的指尖勾著床單,但是卻沒有什麼知覺。
他的力氣完全不足以支撐自己坐起。
可是他很著急。
為什麼,那個聲音會是如此……痛苦?
挹天癒咬牙,左手手肘抵在床舖之上,斗大汗珠從額上沁出。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硬是翻成側身,以右手支起自己,艱難地坐起。
他的腳尖才一點地板,他就知道自己絕不能再勉強了。若是強行下床,恐怕是要整個人摔倒在地。
呻吟聲繼續傳來。
他的喉間依然像是被東西卡住般。他這時才突然注意到,他的喉管渴痛得像是被火灼燒過一般。
「藐、烽雲。」他用盡全力呼喊著,聲如蚊蚋,仍是含糊不清。

忽爾,那痛楚的呻吟聲停止了。整個內室只餘他低低的呼吸聲,急促不順。
再過一瞬,他終於聽到了腳步聲,朝向內室,愈來愈響。
他目視著那人急步進房。
來人的臉色好白好白,幾乎沒有血色,細長的眼睛瞪大,裡中的綠色瞳眸一如以往。他一頭紫黑長髮披散,白色裡衣之上紊亂套著墨色外衣。
終於,他們四目相接。

(二)

「別忍著。」挹天癒凝視著眼前倔強之人。
那人已繫好外衣外裙,頭髮簡單束起,尚未著冠。原名藐烽雲的治者治玹天,外貌變化不大,身形細瘦,黑色長眉、嘴角帶笑的薄唇、高挺的鼻樑絲毫未變,然而,那張本就蒼白的臉龐,此刻看來更是慘白無比。
即使如此,治玹天仍是止不住笑意,眉眼彎彎,嘴角上揚,笑容滿面。忽然間,他劇烈地咳嗽起來,急忙拿起床沿的布巾,將幾口鮮血阻於其上,一片殷紅。體內一股陰寒之力正在衝擊著他的經脈臟腑,斗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沁出,他咬了咬牙,絕不讓任何聲音再度流洩出口。

青清一水澈的景致依舊,谷瀑飛流直下,落花繽紛,漂流於水面之上,點綴春色。
挹天癒環視了一下這個原本是客房的房間。他模模糊糊想起,自己在沉睡前曾與藐烽雲說過,若他希望,他可以搬進此處。
雖仍覺得有些不妥,但為了就近守護挹天癒,從深寰地宇返回後,治玹天將客房改裝成了自己的書房兼臥房,而挹天癒一直都在原本的臥房之中靜靜沉眠。
治玹天的房中,擺有簡易的床舖、以及從封雲流眄搬來的書櫃與書桌。那桌上書冊與公文堆積如山,筆山之下還壓了張信紙,密密麻麻寫滿計策該如何進行,只是尚未寫完。信紙旁是帶著曼陀羅花花紋的墨色信封,上面寫了「禘宮」兩字,封緘用的蠟尚未點過,只是放在一旁備用。
治玹天正坐在自己的床沿。而挹天癒則坐在桌旁的椅子上,椅子被他轉動過,方便他面朝著治玹天。
床頭矮几之上放著一個藥碗,氣味有些詭異,治玹天正要拿起藥碗時,卻被挹天癒扣住手腕攔下。
「這對你身體不好。」
「吾不希望你初醒便動用內力。」
兩人對視數秒。治玹天終究無聲歎息,抽回了手,時隔不知多少歲月,再次遷就了他之主。
他之主一旦決定,就想要堅持到底。治玹天此刻,才有點他之主真的甦醒過來的真實感。

挹天癒起手一滴鳴水,化入對面之人體內,治玹天頓覺疼痛減去不少。挹天癒功體流轉不順,在化出鳴水之時,需要動用的真元比他想像中的多上不少。
挹天癒覺得有些奇怪,但轉念一想,大概是還沒完全恢復的緣故吧。他也無暇細思,只是心疼地盯著眼前之人。
看治玹天似乎舒服了些,挹天癒便道:「向吾講述一下現今狀況。」
「吾之主沉眠初醒,何必如此著急呢。」治玹天笑了笑,不願在他之主甦醒的半個時辰之內,便讓現實所有煩心的一切環繞他之主。
只是,方才他的呻吟聲,大概已經全部被他之主聽見了。治玹天輕撫胸口,雖然痛楚已經減輕許多,其下的那一掌仍在隱隱悶痛。
「你當知吾為何如此著急。」挹天癒臉上盡是心痛之色。他的眼角餘光又瞥見了床頭那碗麻藥,他緩緩起身,坐到治玹天身側。治玹天的身體微微僵住了一下。
挹天癒手掌輕推治玹天背上的經脈,方才只是觀視,現在才完全確定了,這是陰寒至極之力所造成的內傷,而且,過了數十日,傷者之傷勢依然沉重。
連想隱瞞他之主一陣子都無法的治玹天,再次無聲輕歎。

經過許多年的努力,異殃猂族總算全數遷移至苦境。
祇脈族民們多數環繞著青清一水澈建村,因為族民皆知,祇脈之主玄魁敇天,他們心中的天,就在此靜靜沉睡著,不知年歲。
青清一水澈設有陣法層層包圍保護,猂族師宸治玹天亦於此親身守護,雖有過幾次危機,但從未被攻陷。
享受了些許和平時光的猂族,元氣稍復、正要安居樂業之時,即使受到強力阻隢,深寰地宇的其他神祕,終究是再次打開了地宇與苦境的通道,入侵苦境。他們不但意欲染指苦境,亦是猂族的千年世仇,猂族只能再次為了求生而戰。
挹天癒方才一探治玹天的傷勢,便知治玹天身上所受之傷,即是敵方著名的陰寒武學,無數年前,自己尚在地宇守護猂族之時,也曾身中此招過。
治玹天苦苦撐持猂族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幾乎未曾休息。除了縝密策謀對抗敵人,維持內政與族內和平外,重獲功體的他,時常親赴戰場,身先士卒,幾次身受重創渾身浴血,亦不曾倒下,靈台中那堅定不移的信念,熾熱如火,燒得他時刻神智清明。
他對年少的猂界守亦很是嚴厲。猂族留給你成長的時間不多──他總是如此說著。荒天塵亦是拚盡全力成長為足夠適任的全族首領。
在猂界守與師宸君臣的努力之下,猂族與苦境正道多年保持著合作關係,盟約穩固,一同對抗入侵者。

禘宮之中,裝飾幾乎完全如同當年的議事大廳之內,荒天塵緊緊摟住挹天癒。在師宸的指導下,成長為仁慈而果決、能獨當一面的猂界守的他,此刻也不禁流淚,忘情地將頭靠在他的肩頭上,喊著那許久未曾出口的稱呼「天大癒者」。
「乖孩子。」挹天癒輕撫荒天塵的後腦,眼中溫暖,盡訴親情。
幸好,他所熟知的,他無法放心的他們,都還在這裡,都還在他的身側。如果惟留他一人存於陌生的人世,他真能承受得了嗎?他又想起,當他甦醒之時,那痛苦的呻吟,徘徊耳際不去。
一路上聽著治玹天的匯報,不用多久,他便做下了決定。
「天大癒者,我早就不是孩子了。」荒天塵放開了挹天癒,又哭又笑地抗議。
「嗯。」挹天癒應了一聲,接著輕吐一口氣,嚴肅地注視眼前的猂界守。猂族仍深陷戰火之中。而且,他無論如何,都要幫助他所愛之人。思及此處,他不禁握緊雙拳。「吾願以祇脈之主.玄魁敇天之身份,回歸猂族。」
他微微行了個禮,代表此刻,已是公事公論,是一脈之主向猂界守宣誓。
「這個自然。」荒天塵急忙擦了擦淚水,正色回視挹天癒,忙不迭點頭。
治玹天一直注意著挹天癒的臉色變化,果不其然,就在甦醒的一個時辰後,挹天癒就向荒天塵開口道:
「下場戰事,容吾參與。」
「你初醒不久,只怕不妥。」治玹天馬上接口。「目前戰況雖是吃緊,亦未到不可撐持的地步。」
在前往禘宮的路上,挹天癒一如既往地表示了和平的心願,但聽完治玹天更多的匯報之後,也只能承認時機未到,目前尚須以戰止戰,力抗侵略,再尋和解之機。
治玹天知曉挹天癒自從來到苦境,從未殺過任何一人。為了守護猂族而再次動殺,當是必要之惡,治玹天倒是不擔心這個問題。
他惟一憂心的是挹天癒的身體狀況,是否真能迅速重返戰場?他已確認過挹天癒的狀況,脈象與沉睡之前差不了多少,仍是因多年來的嗜血症狀與無數舊傷而十分混亂。雖然挹天癒似無大礙,他心頭仍感不安。
「戰場之上,刀劍無情,你若有何萬一,沒人能夠承擔。」治玹天堅決道。
改看向治玹天的挹天癒並未回話,沉吟不語。
「天大癒者,我也覺得師宸說得有理。」荒天塵也勸道。
「好。」挹天癒終於鬆口,治玹天這才緩緩吐出一口長氣。「吾重回前線的時程,就由你們決定吧。」
他頓了頓,又道:「若有機會,吾仍希望能可和談。」
荒天塵鄭重點了點頭,望向他的師宸。
「遵命。」治玹天左手貼於胸上,向兩人行了個禮。像是完全看透挹天癒般,他接著道:「吾之主可是想去見祇脈族民了?」
挹天癒微笑點了點頭,本來嚴肅的氣氛隨之緩和不少。
「族民一定會十分開心的。」荒天塵也綻開笑容,興高采烈。

治玹天卻是三人之中,唯一沒有露出笑容的,薄唇仍是抿成直線,尚在沉思。向來謹慎的他,仍在思索挹天癒的甦醒將對猂族帶來的影響。
挹天癒已經讓步,不會馬上重回戰場,但治玹天知曉,他之主絕不會答應暫時保密他甦醒的消息。
他知道他之主多麼想振奮全族人心──久戰未休、身心俱疲的猂族必定舉族歡騰,前線戰士們士氣大振。
只是,全體族人亦將殷殷期盼,玄魁敇天很快便會以馭天之姿重臨,守護猂族。
此外,敵方也必定得知此消息。敵方懾於玄魁敇天威名,必將產生不同於他原定計策的變化。
最急迫的,半個月之後,在地宇與苦境的通道的大戰,是否要依照原訂計劃進行呢。
治玹天稍稍回過神來,目視眼前改為閒話家常的挹天癒與荒天塵。他也想放縱狂歡,但肩頭的千斤萬擔讓他無法單純地開心。
其實,他之主能夠清醒,已是上蒼垂憐,其餘之事,尚有時間處理,順其自然,兵來將擋、水來土掩吧。他輕捏手上九厄,隨著兩人步出了大廳。

(三)

數十個猂族士兵躺在舖了簡單素布的地上,有的已意識不清,只是痛苦哀嚎著。血腥味撲鼻,空氣中亦瀰漫著腐臭的氣味。
醫帳之中,挹天癒行走來回於傷患之間,忙碌不已。他起手幾滴鳴水,各自散入不同的士兵體內,為他們減輕痛苦。
挹天癒能夠聽到數里之外的殺伐交戰之聲。他長呼了一口氣,提醒自己要專注。治玹天已非昔日無武之人,雖說他也從來不是需要保護的對象。
耳聞一聲吼叫,挹天癒回頭望去,是那名傷勢最沉重的士兵所發。挹天癒趕赴他身邊,眼中盡是沉痛。那士兵握住挹天癒的手,臉上卻是緩緩浮出笑容。「天、玄魁、會保護……所有人……」
那身上的祇脈氣息正飛速流失,他卻無能為力。
和平遠未到來。自從來到苦境,挹天癒未曾殺過任何一人。畢竟先前是猂族入侵苦境,種下無數惡果,即使遭受誤會、全天下追殺,他亦不曾越線。直到在問鼎峰,他親眼見到奪軀復生的藐烽雲,口口聲聲要覆滅苦境,才動念了那麼一瞬。即使如此,那次若是動殺,也終究是手刃同族,清理門戶。
如今,反而是猂族與苦境人族結盟,反抗地宇其他神祕的侵略。他即使嚮往某天,此刻的敵人也能與苦境和解,但終究緩不濟急──為了保護所有猂族子民,他已準備好重回戰神之位,以戰止戰。
此刻,他恨不得奔赴戰場,與治玹天並肩作戰,為他承受為護族民而受的道道傷痕。他咬了咬牙,提醒自己已承諾荒天塵與治玹天,絕不會擅自行動。現在已是在自己的堅持之下,他們才勉強同意自己在此戰,十數日後真正大戰的前哨戰,做醫務後勤工作。
「惡夢已過,好好沉睡吧。」挹天癒沉默一陣後終於道。
當挹天癒再度化出鳴水,要為他的子民解除痛苦時,忽然間內息一亂,陣陣不適。挹天癒仍將那滴澈水注入了士兵體內,才捂著心口,慢慢盤坐到地上休息。其他軍醫仍然忙碌著,過了一會才注意到挹天癒的狀況不對,急忙上前查看。
「吾無事,大概是心緒太過激動。」挹天癒聲音有些嘶啞。他已聽不清遠處戰場之聲,不知這場惡戰如何了、還要多久。
再過一陣,當他能可起身,正要繼續工作時,一抹紫色人影閃進醫帳之內。來人臉上畫紋,交織著一兩條血痕,頭頂帶角,戰甲魁梧,手持長戟。轉眼間那人已化回一襲紫黑長衫,上前一探他的脈象。
見得治玹天並無大傷,挹天癒這才鬆了口氣,面露微笑。
併攏的手指仍放在挹天癒脈上的治玹天,雙唇卻是緊抿成一條直線。
「只是方才內息有些不順。」挹天癒不以為意地道。「你先回去吧。」
治玹天緊盯著挹天癒,歎息一聲,並未離開,只是與挹天癒一同醫治傷兵。
「你該先治傷。」挹天癒皺眉。
「該先回去的是你,吾之主。」
不欲爭辯,挹天癒吐了口氣,轉向一名傷患,為他包紮傷口。方才,挹天癒與幾名軍醫交談,詢問了治玹天的身體狀況。曾經為治玹天治療過的幾名醫者都說,師宸久經征伐,體內舊傷累積,加之休息極為不足,近年皆是帶傷上陣。這與挹天癒自己的推斷完全相同。
他們也提到,師宸在接受治療時,從來都是一聲不吭。
挹天癒側首望向正在調配藥方的治玹天。他站起身來,止住治玹天的動作。
「一起回去吧。」

黑夜籠罩苦境大地。多雲之夜,月光幽隱,欲雨未雨。
才甦醒三日,體力尚未全復便往戰場後線,忙碌醫務一整天的挹天癒,此刻睡意已經襲上,盥洗後便躺上了床。
不久後,同樣洗漱完畢的治玹天也進了他的臥室,坐到床邊的椅上守著他,靜靜地閱讀著公務文件,黑色中衣下的胸膛規律起伏上下。紅燭昏帳,挹天癒看著治玹天染上薄黃的面容,有些痴了。他憶起了兩人無數的過往,久遠久遠以前,他就曾與治者同床共枕,第一次肌膚之親,即是在這張床上。那是個雨夜,淅淅瀝瀝,稍稍掩去了房內聲響。如此往復了數十年,直到那一夜,他看向朝他下跪的藐烽雲,一切才戛然而止。
似乎是注意到挹天癒一直在注視著他,治玹天略略抬頭,翠綠的眼瞳對上另一雙湛藍。
「不上來嗎,藐烽雲?」他柔聲問道。
甦醒之後的這幾日,他一時之間未改口過來,而治玹天或許是很懷念這個稱呼,只是笑笑對他說,不必改了。挹天癒與治玹天相處仍有些不自然,他無法肯定治玹天所思為何,便先點頭答應,仍是以舊名呼喚他曾經的愛人。
在沉眠之前,挹天癒與藐烽雲皆未再談及私情。方清醒過來,挹天癒尚不知治玹天是否已另有伴侶,即使沒有,兩人也未必能恢復如初。終究是自己辜負了他。
前兩夜,治玹天也是這樣坐在椅上,閱讀著,思考著,並不時留意挹天癒的情況,累了就在椅上閉目養神,挹天癒叫他回房休息他也不肯。直到此夜,挹天癒才緩緩開口,愛意帶著憐惜,以及些許不能確定是否得到回應的緊張。
治玹天淡淡微笑,站起身來,將文件置於椅上。未著金冠、僅是簡單束髮的他,重新散開一頭紫墨長髮,脫去中衣外裙隨手掛在椅上。挹天癒挪動身體讓出位置,讓治玹天從外側就直接能躺上床來。
他們肩併著肩,聽著彼此的呼吸聲,彼此的祇脈氣息交融。
自從藐烽雲坦承身份,兩人就沒有再如此親密過。無可避免地,當時的挹天癒領悟了,連「治者」與癒者所謂的首次「邂逅」,也只不過是掌死之智的精心策劃,只為了讓他重新成為高高在上的天。或許,連讓他再成為天,也只不過是此人的一口謊言罷了,仍是此人的一句計策,不知尚在運作何等的陰謀。
比起被欺騙利用,他更失望的是,他以為,天下總會有一個人能相信他的作為,無論什麼原因。
吾不會辜負你的信任。在從樹葉間灑落的光線之下,藐烽雲與他四目相接,一字一字地答道。
最終,他看到了他那顆赤誠如火的心。藐烽雲不但沒有辜負他,甚至為他獻出了一切。
挹天癒輕捏治玹天的掌心。治玹天的手比他的來得小,那掌心已與他記憶中的不同,本來光滑的部分皆已磨出厚繭。他能辨別這是槍戟造成的厚繭,與自己的劍繭稍有不同。
治玹天也就任由挹天癒撫握著自己的手掌。他側首望向挹天癒,嘴角上揚,眼睛瞇成一條細線,向來精明清澈的碧綠瞳眸此刻似乎有些氤氳。
雖多出君臣之別,卻仍是至交,仍是愛人。
「睡吧。」
挹天癒傾身在他額上深深印下一吻,為兩人拉好棉被,抬手一揮,紅燭登時熄滅,只餘一滴燭淚緩緩流下。
就此一瞬,挹天癒體內異感又上。但他只是躺回原處,闔上雙眼。

(四)

青清一水澈的淺水清澈見底,水波之上,映照此間主人的面容。
挹天癒走回石桌旁坐下,獨自沖著上等香茗,茶香四溢。他輕品茶香後,才淺淺地,一口一口啜飲。
算來這是他甦醒的第八日了。
方才的片刻溫存,讓他暫時忘了一切煩心之事。幾刻鐘之前,在他的臥室之中,他的裡褲被下拉到腳踝,而治玹天伏在他的雙腳之間,高束的金冠已經解下,隨意放在案頭,深情款款服侍著。挹天癒托著治玹天的後腦,發出幾聲滿意的呻吟,交響著淫靡的水聲與吸吮聲,滿室迴盪。
這已是第二次了,又是治玹天為自己紓解,兩人尚未恢復全套歡好之事。挹天癒有些歉然。
他輕聲喚道:「藐烽雲。」
專心致志的治玹天瞬間回過神來,溫熱的口暫時移開,抬眼望去。似是了解挹天癒在想什麼,他只是道:「讓吾服侍可好?」雖是問句,語氣卻是堅定。
挹天癒嗯了一聲,右手再度托住治玹天的後腦。

治玹天稍作整理梳洗後,重新束上金冠,前往無慾天,與盟友聯絡各項事宜。
大戰即將來臨。
依照治玹天的計策與排佈,十日之後,正道猂族聯軍將與敵方決戰地宇與苦道的通道。此役將斷絕敵人後援,並且重新封印通道。
通道封印之戰,為了結此漫長戰役的關鍵一戰,戰況必將慘烈非常。
然而,此戰擘劃已久,本來就沒有把日前才意外甦醒的挹天癒包括在內。
「事情一向依照吾的安排進行,不容任何差錯。我方本就會獲得勝利。」
挹天癒依舊堅持要參與,不願只是支援後線防禦。治玹天知道拗不過挹天癒,何況多了戰神的參與,能大大減少猂族將士的傷亡,便已允諾會重新排佈戰線。
挹天癒不曾懷疑過藐烽雲、或者治玹天的能力。
在他醒來的第二日,在宣佈祇脈之主已經甦醒之後,他與治玹天一同行走於猂族村落的街道上。他親眼所見,群眾對於師宸治玹天,是多麼地愛戴與信服,即使治玹天完全不是個好親近的人物。
治玹天果真不負他的請託,已是撐起猂族的天。
只是,他怎有可能忘記治玹天那痛苦至極的呻吟聲。 無論如何,挹天癒都要與治玹天併肩作戰,為他分擔一切。
他想著,通道之戰過後,或許還可以由他來輔佐猂界守一段時日,數十年如一日、未曾鬆懈的治玹天便能休養一陣。

茶杯已空。挹天癒在無意識之間,重新倒滿一杯茶。品茗之人走神至此,極品入喉亦已不覺甘甜。
想來,若非是仍存種族歧異、敵我之分,天下並未靖平,治玹天亦不用如此辛勞。
和平究竟還有多久才能到來呢。
挹天癒再次感到氣血翻湧。「煩。」
一拋茶杯入水,時隔無數年之後,他再度化出玄魁敇天之身,馭天鋒在手,敇天玄烽訣激起數尺水波,激盪飛濺。
在他腦識之中,萬千敵人呦喝叫戰圍上,他則劍行如雲,如水,驚蹤曳影,見招破招,直指勝機。
他行到深處,飽提內元之刻,忽爾,他的劍勢完完全全停止了。下一瞬,無以名狀的劇痛排山倒海而來,自他心脈擴散四肢百骸,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,像是千軍萬馬踐踏行過。他一個踉蹌,連以劍拄地支撐自己也來不及,身體向前傾斜,直接摔倒在地。
馭天鋒框噹一聲掉到不遠處。他全身汗出,濕透重衣,滴進他的眼睛裡,暈眩又模糊的視線之中,那象徵祇脈的鋒刃晃動不已,劍不成劍。
他想要爬起,屈肘掙扎著想要支起自己,然而痛楚如怒濤般層層疊上,有那麼幾個眨眼,痛得他連意識也喪失了,又是倒回原處。
他幾乎哀嚎出聲,拼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背,滲出血來,與滿口鮮血混作一起。
他的功體正在剝離。藍色光點漫漫,在他眼中成了無數光暈,美麗殘忍。
為什麼?為什麼?他不知道他是否有喊出這幾個字。至少在他混沌一片的腦中,巨響迴蕩。
他已然全亂的經脈之內,無數內力氣流正在互相衝擊,穿過他的骨肉,從他身上各處散出。

他一生從來沒有呼救過。
那一日,他曾想要呼救過。但他卻不知要呼喊誰的名字。玄魁敇天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。
所以他只是祈求上蒼讓他活下去。
他帶著無數族人的生命,他必須活著。
或者,至少他必須回去,把本就不屬於他的一切歸還。他腦海之中只餘那一張張模糊的面容。每張祇脈的,為他犧牲了的面容,他都想盡了辦法記清,奈何終不敵時光流逝,就像玄魁敇天的那滴淚水,無聲滑落,一去不回。
他掙扎著往路邊爬去,一身戰袍擦括磨破撕裂,鼻中滿斥血腥之味,滿身血污泥濘。屍山血海之中,只餘他一人沉浮,他的雙腿像是被不甘心如此死去的敵人拖住般,沉重如鉛,無止盡地下墜。耳邊幻聽迭起,有的慘叫,有的咆哮,有的訕笑。
他甚至不知道有人朝他走來。在他意識陷入一片闃黑之前,他好似望見了一雙清澈的綠瞳。
那次,上蒼回應了他的請求。

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著,意識如同他的視線,馬上就要陷入一片黑色的死寂。
他的眼神已經失焦。鮮血仍泊泊地從他的口鼻中流出。
「藐、烽雲……藐烽雲──」
這次,他呼喊了這個名字。

(TBC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