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/10/26 英國時間07:16 發於 三十六雨

雙天 (五)

  • 長篇，預計11~12章+番外

(五)

他的雙手正在顫抖。沉甸甸的觸感，懷中的人真真實實地靠在他的懷裡，此刻卻最是虛幻，就像那一日，渾身浴血的猂族戰神伏在他的胸膛上，將他的外衣染得一片殷紅淒豔。
不，他不能得而復失。
他將他轉至正面靠在他的懷裡，推向他的後背。懷中之人唇上血跡兀自未乾，雙目緊閉，口中仍喃喃唸著。他的手指游移至他身上幾處大穴，卻又抽回了手。
已是堵不如疏的田地。他緊咬著缺乏血色的薄唇，幾乎滲出血來。他鬆開不知何時握得死緊的拳頭，放回他的背上，試圖疏導經脈裡那暴漲川流似的真氣。
他抬首望向那片漫天散失的藍色星點，就像回到那個黃昏，在高峰上，他看到的耀眼璀璨的光芒。

「納氣，定神。」
迷迷糊糊之間，挹天癒再度甦醒。此刻已是漆黑一片的深夜，只有治玹天剛點上的大蠟燭打亮臥房。
挹天癒才想起，十個時辰前發生的所有事情，以及半刻鐘之前，他的氣血突然再度翻湧而起。感受到紊亂的氣流，躺在他身旁，完全無法入眠的治玹天幾乎是馬上從床上彈起，為他重整氣息。然而，他再次昏厥了半刻鐘。
治玹天僅著裡衣，細瘦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浮出，緩緩疏導著挹天癒經脈裡的氣息，光點環繞著兩人，水藍點點與室內昏黃光芒相互輝映。
此刻正是子時，也是無數年以來，挹天癒每日氣息最為狂亂的時刻。
這經年累月的狂亂，不斷侵蝕這副身體，千瘡百孔，早已到了隨時都可能崩解的地步。而這個隨時，就發生在十個時辰之前。
久遠以前，在那涼亭之中，治者聽得癒者坦言，他的傷勢愈趨嚴重、已經有了決悟。「下回吾若失約，這就是理由。」治者永遠記得癒者這麼說過。「癒者，吾不會允許。」當時的他，是這樣回答的，他的聲音幾不可察地顫抖著。真實的恐懼，像是野獸察覺強大而未知在何處的敵人之時，裝作無畏的吼叫。
不止如此，挹天癒不久後便散還命元、身軀沉眠無數年月。因此，即使挹天癒在沉睡之前便已飲下解方，仍是為時已晚。
這是挹天癒在治玹天懷裡轉醒之後，治玹天為他診視，加上挹天癒的自診，兩名醫者一致認同的結論。前幾日挹天癒體況已經有異，但兩人尚無法確定那是否只是因為挹天癒才剛甦醒、功體流轉不順罷了。
治玹天自是一直記掛心上，隨時注意他之主的狀況；他也早在他之主沉眠之時，就在青清一水澈設下陣法，以便隨時得知內中情況變化。
十個時辰之前，在無慾天的他，感到陣法有變，方能立即趕回。當他奔回一水澈，將他之主攬在懷中之時，他聽到了他之主喃唸著自己的名字，一字一字，敲捶他的心臟。

再過一刻鐘，藍色光點漸漸消失，室內再度剩下昏黃的光線，蠟燭行將燃盡，治玹天的面上忽明忽暗。
盤坐著的挹天癒脫力地倒向床舖，治玹天伸手扶住再次汗透衣裳的他。挹天癒努力望了他一眼，雙目中的複雜神色令他鼻頭又是一酸。挹天癒緩緩閉上雙眼，深淺不一地呼吸著，藍色的瀏海緊貼濕漉的臉龐。
治玹天徐徐將他放下，滑下了床，取來布巾與清水，輕柔擦拭他時不時蹙起眉頭的憔悴臉龐以及仍舊勁瘦的身體，為他重新換上乾淨的裡衣。
治玹天坐回床沿，抬手一揮，熄了將滅的大蠟燭並點上另一支小蠟燭，為他拉上被單。他微微偏頭，再次轉向了黑暗之中的那一點亮光，凝望著燭淚，點滴到天明。

距離大戰只剩七日。
這幾日的子時，挹天癒都會氣血狂起，散失部分功體。捱過最狂亂的時刻，只要不去運動真元，挹天癒的脈況便不至混亂。
挹天癒知曉治玹天恨不得親自看顧自己，卻也知道治玹天肩頭上是千斤萬擔、每日各處奔波。雖然已佈有陣法，治玹天仍特別指派輕非灩守護外圍，他才能稍稍放心出門。
視察前線後回返一水澈的治玹天馬上開始處理政務，轉眼已過兩個時辰。他將奏摺推到一旁，從椅上站起，走到窗邊。
挹天癒盤坐在一水澈的地上，正打坐運轉內功。他小心翼翼地，試圖運行氣脈。然而，氣力一開始流動，就像要衝破身軀而出，所經之處無一不痛。
他暫時放棄了這個想法。他站起身來，只是行著劍式，不動用任何內力。
一劍向前刺出。那是何等地軟弱無力，可等地可笑滑稽，也許連一片樹葉都刺不穿。
他稍稍垂下了馭天鋒，閉上雙眼。他自幼接受最為嚴格的訓練，每日都要從清晨開始練劍，直到近午才能吃飯。他的父親，前任祇脈之主，很少有時間來看他練習，可他每次到來時，那雙一樣湛藍的眼瞳總是緊抓著他的動作，連眼睛也不眨一下，也從來沒有露出笑容。
於是，他向一些武功高強的前輩們學來一個方法，讓他練到無法動彈時可以繼續練習。
那是在腦中臆想之法。他會去試想一個情境，敵人的數量、級數、武器等等。例如他身在雪地之中，迎戰兩個中等的殺手，一刀一劍，一個站在他之前，一個站在他身後。他想著，他該一直調成側身，絕不能看不到一直繞到身後的殺手。再試想敵人攻來之時，他要如何應對，如何防禦，如何反擊──
挹天癒腦中浮現了苦境地宇的通道的地貌，以及擅使陰寒招式的神祕。他運使瞬天驚蹤曳疾影，繞到敵人身後。可是，他突然想起，他無能運使內力。下一眨眼，他的敵人已搶到他身側，一刀劈來。他看到自己血流遍地，他看到自己倒下。連補刀也不用，再過四分之一刻鐘，他就再也睜不開雙眼。
挹天癒注視著手上的馭天鋒，神情恍惚。驀然，他使力一拋，馭天鋒噗通落入水中，瞬間消失。
治玹天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巨掌緊攫般，揪成一團。
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猂族祕法全集，伸手拿起一封已經封緘的黑色曼陀羅花紋信封，朝戶外走去。

挹天癒仍默默注視著一水澈的清水。治玹天瞥了一眼，水中沒有癒者面容。
忽爾，挹天癒感到身側之人全身內力流動、瞬間化為武體。
挹天癒轉頭望去，只見治玹天將左手放於右胸之上，五隻手指無意識地向內抓緊了些，朝他深躬。
「你想做什麼？」
「請你放心，吾會周全一切。」

(TBC)